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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魂
文/阳光下的猫 图/佚名
文/阳光下的猫 图/佚名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斜风一吹竟有些寒意。
侍卫老高在剑意山庄大门口站岗,像棵挺拔的青松。
他回过头,透过细密的雨幕可以看到十余人环坐在北面正厅中议论着什么。
老高从没见过在一间屋子里聚集了如此多的大人物,全是少林、武当等各大门派的掌门级领袖。他们聚集在这儿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前来挑战庄主的扶桑剑圣,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好像庄主必败似的。
一个月前,出道三年从未败过的扶桑第一剑、江湖上风头最劲的“黑暗剑圣”服部右卫门,送了一份大礼给剑意山庄庄主白烈农。这份礼物包括一封信和三只血淋淋的左耳,分别属于白烈农的三个得意弟子,蒋信、刘诚和段冰。信里说:剑意山庄庄主白烈农阁下:
久仰阁下剑法超群,更有举世无双的《太乙剑魂谱》,在下向往已久,将于九月初九前来向庄主讨教,若能侥幸胜得一招半式,还请借剑谱一观。另,在下于数日前发觉有三名歹人冒充山庄门下为非作歹,为保全贵山庄清誉,在下越俎代庖,割去三人左耳略施小惩。
扶桑服部右卫门敬上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信的内容像长了翅膀,一月间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人们似乎都认为,这浪人只要一剑,就能把中原第一庄的地位、《太乙剑魂谱》的荣耀,连同庄主白烈农的不败神话给削得连根毛都不剩。
可白烈农从没败过。上次江湖中有人挑战白烈农还是十三年前,是“潇湘第一刀”唐石尘,不过现在的他正像块石头躺在湘江江底。所以就算江湖上的传言神乎其神,老高也不信一个蛮夷之地的后生就能击败庄主。
看来江湖已经平静太久了,人们都想看到有人来挑战这些年江湖安稳秩序的守护者。
至于大厅里的这些人,他们来到山庄真的是为了维护中原武林尊严,给庄主掠阵?那为什么庄主悄悄让山庄的守卫在放着剑谱的藏经阁附近埋了几百个捕兽夹?老高想到此处微微一乐,昨天夜里自己听到一声惨呼,今天早上便看见青城派的一位道长说吃坏了肚子,但走起路来却是一瘸一拐。
他正胡思乱想,一阵清亮的歌声远远地透过细雨传到老高的耳中。
“唱得真难听!看你这么得意,呆会儿本小姐就给你来个突然袭击,杀杀你的威风!”
老高转身一看,庄主的女儿白语霜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一双眸子中尽是兴奋之色。她手中的凤鸣剑已然出鞘,寒光凛冽。
老高忙道:“小姐莫要冲动,万一来人是友非敌……”
“要你多嘴!”白语霜柳眉倒竖,怒斥了老高一句,旋即又道,“不过倘若他是来助阵的,把他一剑刺死就给爹爹添麻烦了。”
您给庄主添的麻烦还少么……老高腹诽了一句,方才的歌声却又响起来了。
剑意山庄是建在半山腰上的,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条一丈多宽的青石板路,再往前是一级一级的石阶。歌声渐近,老高和白语霜此刻都盯着那石阶尽头,不多时,道路尽头便冒出来一顶斗笠,接着是一身青色粗布衣衫,最后则是一双露出脚趾的破旧草鞋。
白语霜一脸挫败:“这哪是什么黑暗剑圣啊,这怎么看怎么是个叫花子!”
“不对,我看这人衣衫虽破,走起路来却昂首阔步,自有一份闲庭信步的气度,此人恐怕是位不世出的高手,不可小觑啊!”老高脸色十分凝重。
“装神弄鬼!”白语霜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右手疾风一般朝那人的斗笠劈头抓去!她虽然骄横,但是师承白烈农的功夫已有相当境界。她这一抓之下,身子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不管对方如何变招进退,自己都可应对自如。
然而这人却呆立在原地不动,白语霜一抓之下,那顶斗笠便碎成了细雨中的万千竹片,遮在斗笠下面那张属于少年的脸露了出来,眉清目秀,神色茫然。
“是你!”白语霜尖叫一声,甚是惊喜。
少年抖落肩上的碎竹片,茫然道:“姑娘可是认得在下?那再好不过,在下本来要去剑意山庄……”
“姑娘你个头啊!”白语霜狠狠给了少年一个爆栗,“白小楼,不认识你妹妹我啦!”
少年被打得有些愣,盯着白语霜看了好久才道:“还真是霜儿啊,我离家已经十载,一时间竟有些认不出你来了。”
白语霜母亲早逝,父亲在她小时候又醉心武学,倒是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哥哥没日没夜地哄着她宠着她,因此她与白小楼关系甚是亲密。
十年前,白小楼忽然离开剑意山庄,从此再无消息,白语霜询问父亲哥哥去了哪里,白烈农每次都语焉不详地搪塞过去,她也不明就里地苦恼了好久。
此刻十年未见的兄长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白语霜自是万分欣喜。她忙道:“对啦,今日爹爹正好在家,我们快去见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言罢,她径自拉起白小楼的手朝着庄主府飞奔而去。
老高本来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二人上演一出兄妹喜相逢的戏码,听到白语霜这话,不由大惊失色道:“小姐,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话音未落,白语霜已经拽着踉踉跄跄的白小楼跑得不见踪影。
老高眼见追不上,只能在原地无奈地叹气,喃喃道:“小姐啊,您难道不知道当年庄主为什么要把公子送走吗?难道您看不出公子和十年前一样,身上还是没有半分武功吗……您怎么就不能长点心呢……”
此刻大厅里一片蚊蝇似的“嗡嗡”声,人们仨俩成团低声交谈,不时有人偷瞄白烈农一眼。他斜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略有些花白的眉毛间或一颤,像头正在打盹的狮子。而剑意山庄的二庄主柳千帆在他身边坐着,一双凤目精光内敛,脸上一抹笑意似有似无。
在座的人心里都在犯嘀咕:这两位是个什么意思?刚才把大伙叫来说有要事相商,结果撂下句“诸位对这次来的扶桑剑客有什么看法”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到现在。
总要有人站出来说几句什么吧,就这么干坐着也闷得慌。湖南道明寺的智丈大师便做了出头鸟。
老和尚眉髯皆白,面有忧色:“白庄主,柳二庄主,扶桑人历来诡计多端,此番大张旗鼓地来挑战白庄主,必有什么阴谋诡计。老衲以为,小心驶得万年船。剑意山庄为中原武林魁首,倘若被暗算一遭,咱们整个中原武林都面上无光。”
柳千帆深知这老和尚脾性狡诈如狐,说话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此次料他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但碍于面子也只能接话问道:“大师高见,您觉得该如何应付那扶桑人?”
‘《华严经》有云:成功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这句话的意思是成功了不占有,只有不占有,才不会失去。也就是说,白庄主只要将《太乙剑魂谱》拿出来给大家一同参悟,以众人之力从《太乙剑魂谱》中研究出克制对方的方法,这样一来自庄主、剑意山庄和中原武林的尊严也不会失去了。能不失去,咱们就成功了,阿弥陀佛。”老和尚一脸宝相庄严。
在座诸位听这老和尚讲得头头是道,尤其把自己想看《太乙剑魂谱》的想法如此冠冕堂皇地说了出来,心下佩服老和尚真不要脸,附和声响成一片。
柳千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智丈,心里面却恨得牙痒痒:这“成功而弗居”明明就是《道德经》里面的好吗!要是这样就能让庄主把剑谱拿出来,我明天就去你们道明寺剃度出家,法号叫智障!
“诸位少安毋躁。”白烈农站起身来,一双虎目四下扫视。众人与这有如实质的目光触及,一时间竟无人敢再言语。
白烈农淡淡道:“大师言之有理。既然如此,便请大师领教一下白某从《太乙剑魂谱》上所学的手段!”最后一个“段”字尚未落地,白烈农身形已鬼魅般毫无征兆地飘到智丈和尚面前!
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柳千帆也不由暗自吃惊他速度之快!
智丈根本无法看清白烈农身在何处,只觉一阵飒然劲风挟着奔雷之势朝着自己卷了过来。他明知不好想要躲避,恍惚中却仿佛有一张万千剑气编成的剑网朝自己迎头罩下,刹那间竟避无可避!智丈心下骇然,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待到尘埃落尽,众人这才发现,白烈农只是用一根食指轻飘飘地抵住了智丈的眉心。但没有人敢怀疑,只要白烈农稍动杀机,智丈今天就会魂归西方极乐世界。
眼见白烈农只是用一根手指便让自己如此丑态百出,智丈不由心中大骇。他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讪讪坐下,再不说话了。
“刚才这一招,在座诸位可曾看出什么门道?”白烈农不动声色地道。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虽是江湖中造诣不凡的一流高手,但看到白烈农这一手如此漂亮,已是毫无破绽,整个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忽然有一人站了起来,笑道:“看来白庄主已经胸有成竹、稳操胜券了,在下祝白庄主旗开得胜!”
这人叫谭望风,是江湖中有名的墙头草,刚才众人嚷嚷着要看《太乙剑魂谱》的时候也数他叫得最欢。白烈农嘴角微现一丝嘲讽之色,淡淡道:“那就多谢谭兄吉言了。”
到这地步众人也算看出来了。虽说扶桑剑客不知死活前来挑战白烈农,但在座这些人就算加起来都不是白烈农的对手。既然如此,还是赶紧和那智丈和尚划清界限,免得人家剑意山庄记仇。于是众人便纷纷改了口风,称颂起“白庄主武功天下第一,扶桑小子不知死活,此番前来定让他长点见识”来,刚才还被众人纷纷附和的智丈和尚此时已经缩到了角落里,再没人多看他一眼。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算是白烈农,在听到众人如此恭贺奉承之后,也忍不住有些飘飘然。他似乎看见那身材矮小面目猥琐的扶桑剑客被自己一剑斩杀,剑意山庄的大旗在千里之外的扶桑诸岛上骄傲威武、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如同神祗。
这种感觉如沐春阳,暖洋洋的实在是太舒服了。
“爹爹你快看,谁回来了?”白语霜欢快飞扬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此时雨已停了,阳光有些刺眼,白烈农眯起眼睛朝门外望去,只见白语霜一脸兴奋地拉着一个少年往这里跑来。那少年表情有些局促,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仿佛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白烈农只觉得天气瞬间从六月到了寒冬。
“你们去书房等我。”看到二人出现,白烈农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挥手让他二人出去。白语霜看到父亲脸色不善,只能乖乖地拉着白小楼去书房等着。柳千帆明白个中原委,连忙找个借口带领众人离开。
所幸其他人都没见过白小楼,倒也没人看出什么。然而此刻,白烈农心中远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平静,因为那个人——
是自己十年前亲手“流放”到千里之外的白小楼。
是因为经脉堵塞天生就无法练剑的白小楼。
是剑意山庄最大的秘密和耻辱、只配藏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白小楼。
白烈农从来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太乙剑魂谱》在他手里发扬光大,剑意山庄在他手上称霸武林。因此,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一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小楼成为自己和剑意山庄的弱点!就算再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十年之前,十三岁的白小楼远赴江南。剑意山庄就像从来没有白小楼这号人物,白烈农也仿佛从没有这个儿子。
可是他居然回来了!
白烈农的思绪飞速运转。白小楼在这里多呆一天,身份就多一分泄露的可能。如果他的身份泄露……后果便会不堪设想。要尽快把他送走!
白烈农心下打定主意,要找一名心腹弟子去办此事,于是起身叫道:“赵进!”然而叫了数声,院子里却无人回应。
他心道:不好。只觉外面一暗,一抬头,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便出现在他面前。这青年身材短小,肤色黝黑,眉如墨染,再加上那一身漆黑的衣服,整个人好似块木炭,乍看下说不出的好笑。然而白烈农却皱紧眉头,他从这块木炭身上察觉出一股不同于自己见惯的江湖人身上的生气,暗暗透出一股危险。
“黑暗剑圣?”白烈农沉芦道;
来人眉毛一挑,笑容爽朗,口音却有些僵硬:“正是在下。”
“决斗之日乃是明日,服部先生为何早到?”
“为见庄主英姿,服部特意早来一日。”服部右卫门语气真诚。
白烈农对这浪人打伤自己弟子的事犹记在心,冷哼一声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过了今日,庄主会从天下第一变成我的手下败将了。灰头土脸的失败者当然没有神气活现的天下第一好看,昕以服部要趁着庄主还是天下第一的时候好好看一看。”
“你倒是对自己颇有信心啊。”白烈农冷笑道。
“如能现在便和庄主交手是最好不过了。”服部右卫门道。
“难道服部先生在今日便要动手吗?这不妥吧。”白烈农淡淡道。
“脚程计算错误,一不小心来早一日。不过服部此刻战意正盛,正是决斗的好时机。难道庄主不敢迎战,想用缓兵之计吗?不,庄主怎么会不敢呢,肯定有庄主的原因,服部愿闻其详。”服部右卫门继续诚恳地笑着。
“我听说你们扶桑人对决斗是很重视的,决斗之前还要焚香沐浴更衣什么的。我给你时间准备一下,让你体面地上黄泉路。”白烈农此刻心中对这扶桑浪人一而再的撩拨已经怒到极点。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咱们江湖人,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服部右卫门一指门外,“我让庄主的客人们为咱们的决斗做了一道小小的开胃酒。”
白烈农心中一惊,身形一闪便飘至堂外。只见柳千帆、智丈、谭望风等一千人等全七零八落地倒在院子里,生死不明!
他竟然可以在这么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干掉所有人!想到此节,饶是白烈农见多识广,也不禁眉头一跳!
“庄主勿惊,服部只是点了他们的穴道而已,他们性命无碍。”服部右卫门说着便上前解开了柳千帆的穴道,“在下出手冒昧,请柳二庄主见谅。”
柳千帆重重冷哼一声,踉跄着走到白烈农身边,低声道:“这小子很邪门,大哥小心。”他面如金纸、神情委顿,想必交手时吃了不小的亏。
服部给众人解开穴道,众人均知自己连一个照面都没挨过便被撂倒,心中不忿,却也不敢发作,一个个都气冲冲地走到白烈农身后。白烈农见众人脚步虚浮,心中对这扶桑人不禁又看重一层。
“怎样?不知服部的实力能否激发起庄主的战意呢?”服部右卫门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如刀般闪着点点寒光。
“既然服部先生如此心急。”白烈农轻飘飘一掌拍出,“那就过来领死吧。”
这一掌来势飘忽,却暗含波涛汹涌的后劲。服部右卫门不敢大意,当下一个鹞子翻身闪避过去。白烈农足尖一点,鬼魅般追到他身后,双拳同时砸向他后心和脖颈!在场众人不乏武学大行家,看到白烈农只轻描淡写的几下便占得上风,这扶桑人眼见便要落败,不由大声喝彩。
异变陡生,服部右卫门在半空一扭,身形如弹簧般变形,竟躲过白烈农这一击!
白烈农心中讶然,却不动声色。他变拳为掌,朝对方脊椎横削过去!他变招快如闪电,在场之人均觉微风飒然,心道这掌要是劈实了,定能将那扶桑人打成终身残废。然而他们纷纷觉得眼前一花,定睛一看,服部右卫门右臂竞如绳索一般缠住白烈农手臂,使其动弹不得!
白烈农面色虽然不变,心中却无比诧异:这扶桑人行动竟然如此迅捷!别人功力不够没看出来,他却清楚地看到这扶桑小子在自己手刀离他脊椎不到三寸时,右臂如一条蛇般绞住自己手臂,速度之快,乃是他平生仅见!他虽然和对方交手不到五招,却已然明白,仅仅凭借自己的拳脚功夫,绝对赢不过这扶桑人。
若要胜他,最稳妥的方式自是用剑。
可他是什么身份?剑意山庄庄主白烈农,天下第一剑客,武林中的不败神话,过不几招就被逼用剑?这太跌份儿了!
不过他用不着烦恼了,因为服部右卫门突然说:“和庄主比试,怎么能不用剑呢?庄主莫要小看服部啊。”
白烈农心中惊疑更胜——我能看出来他在拳脚功夫上比我有优势,他应该也同样能看出来,为何还要提议比剑?
然而他对上那双晶亮如星的眸子之时,分明从里面读到一句话——
“白烈农,我就是要用你最擅长的剑,击!败!你!”
“服部此次来到中原,只为见识一下庄主的《太乙剑魂谱》!”服部右卫门手中已然多出一把二尺来长、锃光雪亮的太刀,“请庄主亮剑!”
白烈农心下略宽,心想少年人还是意气用事,当下便朗声道:“服部先生,我白烈农跟人动手,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怎么用剑了,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人配让我拔剑。今天冲你这句话,我就如你所愿,拔剑一战!”
他信手一挥,便有一人的佩剑被他掌力激得冲天飞起。白烈农高高跃起,朝着服部右卫门头顶一剑劈下!
“力劈华山?”这招是中原武林的常见剑招,服部右卫门倒也识得。只是白烈农功力深厚,剑意精纯浩瀚,普普通通一招“力劈华山”从他手里使出也有干钧之势!服部右卫门不敢托大,向后退了三步卸力才用太刀堪堪架住。仅这一下,他就已经觉得气血上涌,双手虎口欲裂。持剑的白烈农犹如下山猛虎,这天下第一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服部右卫门眉头一跳,声音晦涩:“好强的剑意!只是这力劈华山不是《太乙剑魂谱》上的剑招吧!”
白烈农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然知道这一剑给他多大压力:“当然不是,这只是小小的热身罢了。”言罢,手中长剑又往下压了三分!
这次就连服部右卫门足底所踩青砖都发出一声破碎的哀鸣。他心知不好,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荡开头顶千钧之重的长剑,贴地连续后滚了五圈,这才灰头土脸地逃出来。众人见他如此狼狈,哄堂大笑。
白烈农看着一身尘土喘着粗气的服部右卫门,淡淡一笑:“这就是扶桑忍术中的地遁之术么?当真妙极。”众人均知他在拿这扶桑人说笑,叫好声顿时响成一片。
服部右卫门脸色煞白,声音暗哑:“庄主别看不起我扶桑忍术!”他抱刀入怀,忽地大喝一声,“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白烈农只是呆在原地看着,却见服部右卫门面色忽然变得通红如火,继而豆大的汗珠便从他额头上冒了出来,不多时他头上竟然冒起阵阵浓烟!
众人中有听说过扶桑忍术的,当下便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哟,白庄主小心,这可能是火遁!”另一人也叫了起来:“听说扶桑人打不过别人就会剖腹自杀,黑暗剑圣自焚倒是有创意!”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服部右卫门大叫一声,足底一蹬,如离弦之箭朝着白烈农电射而来,那柄太刀直直朝着他的心窝刺去!众人没料想他行动如此迅速,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白烈农反手持剑,袖口劲风激荡,显是用足了内力。他已计算好,待服部右卫门手中太刀离自己一尺之时,自己出剑拦他刀背,这一下便可将他刀身拦腰砍断!到时服部一剑刺空,内力反噬必会让他身受重伤!
三尺,两尺,一尺……
白烈农安稳如山的身形忽地动了!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华丽的涟漪,剑气笼罩了他的全身,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股凌厉无比的剑意,不由纷纷退了数步。因为他们觉得如果自己不闪避,就会和犹自埋头向前冲的服部右卫门一起变成尸体!
只是横扫一剑,便足以令天下落魄、武林失魂,这就是《太乙剑魂谱》的威力!
然而——
两剑相交,太刀刀尖被长剑削断,打了几个旋儿插在地上,白烈农却闷哼一声,身子犹如断线风筝高高飞起,“嘭”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他起身时双腿一直打颤,胸前白衣凌乱破碎,然后鲜血便从那里汨汩渗了出来!
白烈农受伤了!
众人极为惊诧,不敢柜信这是真的。
白烈农面色变了又变,终究长叹一口气,声音涩然:“我输了。”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尖,转身萧索地离开了。
这句话带给众人的震撼无异于一场地震,白烈农居然承认他输了!此刻,众人看向那扶桑剑客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不屑和猜疑,到多了分畏惧。
“白庄主,”服部右卫门此刻脸上全是嘲笑的表情,“你还当真以为你的天下第一是永远的么?你们中原人真是愚蠢啊!”
白烈农虽然落败,但在剑意山庄弟子心中,他的地位仍泰山般稳固。此刻听闻服部右卫门如此羞辱庄主,当即便有几十人怒目而视,围住服部。服部右卫门冷笑一声,环视全场,朗声道:“若有人想为白庄主找回场子,明日午时,服部在此恭候大驾!”
“怎样?”服部右卫门匹下扫视,然他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低头。有人双拳紧握,有人紧抿嘴唇,有人钢牙咬碎,有人怒目圆睁,可就是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欺人太甚!”一向脾气温和的柳千帆突然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指着服部的鼻子怒道,“明日此处,我柳千帆定要你后悔今日之言!”
“柳二庄主好大口气!只是不知你的剑和嘴哪个更厉害!”服部右卫门冷笑一声,“明日午时,服部恭候大驾!’’言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走了。众人见他过来,纷纷避开,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挡,仿佛这扶桑人身上有死神的气息,自己沾上便会落得和白烈农一般下场。
白烈农静静卧在床上,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白语霜看着他的脸,心疼地说:“爹,你已经一整天都没说话了,你伤得重不重,你说句话啊!”她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了。
“我觉得爹爹这样挺好的啊,你看他现在眉头也没拧着。”白小楼虽然知道白烈农被人击败,但也仅限于此。在他记忆里,父亲看到他的时候一直是眉头紧锁的,他从没见过父亲面容如此安详平和地躺在床上。当然,在白小楼的世界里面无表情和安详平和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你是白痴吗?你难道连这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吗!”白语霜气得伸手推的白小楼一个踉跄。
“不知道啊。”白小楼爬起来,嗫嚅着摇摇头。从未练过武功的他,自然不知道被人打败是什么滋味—一尤其是天下第一被人打败,是什么滋味。
白语霜的声音虽然很大,可是白烈农却充耳不闻。服部右卫门那一击在他脑海中不停回放着,因为那一击实在是太诡异了。
按照他的计算,已经运上《太乙剑魂谱》功力的那一剑,明明可以将那柄太刀震成齑粉。可是,当长剑快要触碰到那柄太刀之时,他却明显感到一股不在意料之中的强大拉力透过剑身传到他的手上!
就是这一股强大的拉力,使得他心神一分,贯注在剑身上的力道也弱了三分!本来可以震碎太刀的那一剑只是削去了太刀刀尖,然后,那把带有阴冷内力的太刀便刺进了他的身体,经脉也被暂时封住了,半个月之内再也别想动手。
这究竟是什么功夫?他想了又想,却想不出如何破解这一招。
因为剑法再怎么变化,对敌之时无非也就那么几种。如果每刺一剑,对方剑身上都能生出一股力量干扰你剑的去势,那这也就不用打了。
白烈农正想着,却听到白小楼说:“比武么,总是有输有赢的,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不就完了吗?”
却听白语霜怒道:“你又不懂,别瞎说!你知道爹爹输了这一场,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白小楼点点头:“知道啊,爹爹让人打伤了。不过在床上好好养些日子就不碍事了啊!”
白语霜听闻此言,登时为之气结,一跺脚:“我说的不是这个!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白烈农见女儿吵不过儿子,却笑了。
“爹爹!”白语霜吃了一惊,“你没事吧?”爹爹输了之后竟然还在笑,难道他受刺激过大,精神失常了?
白烈农摇摇头:“我没事。楼儿说得对。打架么,总是有输有赢的。”他见一双儿女吵闹,心中却明了许多。回想起这几年来,自己一直致力于扩大剑意山庄的实力,还有几分心思用在剑道上?那扶桑人能钻研出此等怪异剑法,定是下足了心思,自己轻敌战败,乃是天意。
“你看,我就说爹爹没事吧。”白小楼更加得意了,以前白烈农从未给过他过好脸色看。
“不过,总输给人家,也不是什么好事。”白烈农沉思了一会儿,从口袋掏出那块刀尖凝视着,“楼儿,你去让人把我的药热一下端来。”
“这是什么?是那个扶桑人的刀尖吗?”白小楼拿过那块刀尖仔细端详。
“这个刀尖是对我的一个提醒。”白烈农脸上表情逐渐变得严肃,“它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白小楼亲自在厨房热药。厨房里很热,他快活地给炉膛里扇风,火苗欢快地跳动着,烟灰被风吹起,呛得他咳嗽几声。他本是剑意山庄的少主,虽然十年未归,但是身份还在,实在是没必要做这种仆从做的事情。不过他很乐意去做。
他明白自己十年前为何被父亲送走,所以十年后的今天,得到了某些东西之后的他才会回来。尽管他搞不懂父亲被人击败后究竟想到了什么而变得不再严厉,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十年来在远方积攒的悲伤已经和十年前父亲离开时决绝的背影一同变得模糊,而且此刻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的情绪。这种感觉让他十分安心。
因为父亲被扶桑剑客击败,所以才会有这些变化。想到此处,他便拿出那块刀尖把玩。
刀尖上有花纹,他凑到炉膛口借火光去看,就在此刻,刀尖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猛地挣脱了他的手掌,朝着盛满药的铁碗飞去!
“嘭”的一声,碗被戳了个洞,药液汨汨地流了出来。一地的黑色药液倒映出白小楼那张怔怔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站起来,想把那刀尖从碗上拉下来,却觉得刀尖似乎长在了碗上,而且有些烫手。他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盆凉水浇在碗上,只听“刺啦”一声响,刀尖从碗上脱落,又变成了一片普通的铁片。
他望着烧得正旺的火炉,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尽管自己还不清楚,可是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白小楼虽然不聪明,但绝对不是白痴。从这块透着诡异的刀尖上,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那么,这场比试是不是也有什么蹊跷?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自己背后袭来,顺着脊骨往上蔓延,将自己的手脚都冻住,那种感觉游遍了自己的全身。
一定要要告诉爹爹。
他正要拔腿往外跑,却看到一个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是柳千帆。
平日里一直满面微笑的柳千帆,此刻面色却阴沉得厉害。他怀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手里拎着一个罐子。本来白小楼想把自己刚才发现的事情告诉柳千帆,可是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一柳千帆似乎和这件事有着某种密切的关联。
他悄悄地跟上柳千帆。也许是柳千帆心事重重的缘故,似乎没有发现背后跟着一个白小楼。柳千帆走到一处水塘附近,将怀里的东西迅速扔进水中。
和着明亮的月光,白小楼终于看清被丢进去的是什么东西,他的瞳孔不由猛然收缩。
那是一柄没有刀尖的太刀。
白小楼虽然还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这把有问题的刀是扶桑人的,而它现在出现在柳千帆手里,那么柳千帆与这件事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的手握成拳头,用力地攥着那枚刀尖。鲜血从被割破的皮肤里微微渗出来,他却毫不在意,他似乎已经隐隐看到这件事情的背后,有一个黑影正狞笑着朝自己的父亲伸出魔爪,而父亲却毫不知情!
然而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站在池塘边上的柳千帆已经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是去找那个扶桑人了吗?还是去父亲那里了?
白小楼忽觉一阵微风拂过,然后便感到领子一紧,自己双脚已经离地,他回头,正对上柳千帆那双阴沉的眼睛!
“小楼啊,你怎么在这里?”柳千帆语气倒是轻松,他的面孔却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出奇的狰狞。
看来确实和他有关。想法被证实后,白小楼却镇定了些:“柳叔叔,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钓鱼啊。”柳千帆脸上满是嘲讽,“钓了一条妄想跟踪别人的废物鱼。”
“你一开始就发现我了?”
“你脚步虚浮,我想不发现都难。”
“解释一下吧,”白小楼道,“你手里……为什么会有那把太刀?你和那个击败我爹爹的扶桑武士,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就说来话长了。”柳千帆神情恍惚了一下,不过抓住白小楼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仍是紧紧地扼住他,白小楼觉得喉头紧锁,快要喘不过气来。
“白烈农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天下第一。他出道以来从没失手过,而死在他手下的人,却已经超过了三百人。当然,比武哪有不死人的。”柳千帆淡淡道。
白小楼却插嘴道:“既然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有人去送死呢?”
“你又没有武功,自然不知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对武者的吸引力有多大。”柳千帆嘲笑道。
“就算我身负绝世武功,我也肯定不会去挑战别人,做什么天下第一的。”白小楼道,“要是我被打死了,自然不好;要是我赢了,就一定还会有人来跟我打,到时候烦都要烦死了。”
柳千帆似乎被这句话激了一下,冷冷道:“要么把嘴巴闭上听我讲,要么我一掌打死你。二十年前,我父母从扶桑来中原游历。父亲也是剑客,他们那一派叫做正村三刀流,不过现今却已经失传了。不过父亲并不喜欢和人比剑。
“但是白烈农找到他,要和他比剑。父亲不愿和他动手,可白烈农为了激我父亲出手,竟然杀死了我母亲!父亲盛怒之下心神大乱,也死于白烈农之手!”说到此处,柳千帆脸上青筋暴起,显然心中极为愤怒。
过了良久,柳千帆才继续道:“从那天开始,我和二弟就准备着复仇计划。还好老天有眼,让白烈农风风光光地活到现在,好让我们可以手刃仇敌,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白小楼道:“服部右卫门就是你二弟?”
“没错。”柳千帆道,“右卫门根骨奇佳,而我的资质就差些。当时我们决定分头行动,他去寻找可以克制白烈农《太乙剑魂谱》的剑术,而我就来中原潜进剑意山庄做卧底!
“虽然我获得了白烈农的信任,可是二弟在扶桑修炼的剑法却不足以杀死白烈农,因为白烈农实在是太强了!不过,依照我这么多年对白烈农修习的《太乙剑魂谱》的了解,我终于找到了他的一个算不上弱点的弱点!”
“白烈农动用太乙剑魂谱上的武功之时,他的心思会全神贯注在剑身上。如果此时有外力突然干扰剑的去向,他的力道就会被削弱。”柳千帆道,“换句话说,他的剑刺出之时,也是他最弱的时候。”
“可是如果用常规的剑法,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以白烈农的造诣,看出对手剑势的变化实在是太容易了。所以只能在‘剑’本身上下功夫。我们走遍天涯海角,终于找到一种遇热会突然变成强力磁石的铁矿石。我们用这种铁矿石锻造出一柄太刀,二弟曾经修习过忍术,他可以随时用火系忍术将刀加热使之产生磁力,这样就可以干扰白烈农的剑法!”
“看来你们成功了。”白小楼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呢?你为什么明天还要和你二弟打上一场?”
柳千帆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吗?”
白小楼摇头:“难不成你要杀我灭口?让我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
“我不会杀你……”柳千帆忽地出手封住他的穴道,白小楼发现自己的脖颈瞬间变得僵硬,手脚也变得十分沉重,意识虽还清醒,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柳千帆凑到他耳边,声音缥缈:“我会告诉你的父亲,你对自己被放逐的事情不满,所以才会把《太乙剑魂谱》上的秘密泄露给右卫门。我还会把/这柄太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不过这背后的主使,可是你哦。你看,一个不能习武的废物,为了泄愤,把自己父亲武功的秘密告诉一个强大的敌人,而且可能还会告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如果你父亲想保住剑意山庄的基业,他一定会杀死你。”
最厉害的谎言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半真半假、真中有假,不由别人不信。白小楼看着柳千帆从水塘里把那柄太刀捞出来,意识到这次莽撞的行为有可能搭上自己一条命的时候,他的神色终于变得严峻起来。可是,他看着柳干帆拿着那柄太刀狞笑着靠近,却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当柳千帆将他精心编造的谎言讲完的时候,白烈农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浑身颤抖地指着白小楼:“你这逆子……“柳千帆一把拉住他,语气悲痛:“大哥,莫要气坏了身子。”
白小楼虽然意识清醒,却已经不能为自己辩解半句。
白烈农见他毫无言语,只当他自知证据确凿无颜辩解,颓然叹了一声道:“我剑意山庄大好基业,竟全部毁在你的手中!”他意志消沉地挥了挥手,道,“干帆,你把这逆子关入地牢,明日比武之后我要亲自料理这小畜生!那扶桑人或许还会有第二把那样的太刀,太乙剑魂谱你也不能用了,你自己多当心。”
白烈农向来暴戾,竟没有当场杀死白小楼,这倒是出乎了柳千帆的意料,但转念一想也是,父子总是有几分情分的。不过,看起来白烈农已经信了自己所说的话,这就足够了。于是他应了一声,便把白小楼拖走了。
现在白小楼正躺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成了阶下囚。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迅速。他的思维跟不上这荒诞的剧情。
柳千帆的谎言就这么把父亲给蒙过去了?
他真的认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恨他以至于想报复他?
他就连一次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吗?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父亲看出了柳千帆在撒谎,看出了自己是无辜的,看出了柳千帆想干掉自己,甚至看出了柳千帆联合那个扶桑人来夺他天下第一的名头。
可他还是把自己关了起来。这意味着什么?
父亲不可能知道柳千帆和那个扶桑人其实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就意味着,他以为柳千帆只是想夺取天下第一,那个扶桑人只是柳千帆的一枚棋子。既然如此,那就把天下第一的名头给了柳千帆好了,反正也都是剑意山庄的人。叛徒可以慢慢消灭,第一的名头却不能被扶桑人夺了去。所以,要相信明察秋毫的柳师弟,把逆子关起来“秋后问斩”。
可是,究竟哪一种情况是真的呢?他把自己关起来,到底是真的相信了柳千帆,还是将计就计,故意将天下第一的名头让给柳千帆来保住剑意山庄的名声呢?
白小楼只有等。
等到明日比剑结果出来,一切自然就有了分晓。柳千帆一定会赢,也一定会想办法杀死自己。
到时候,就会明白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可是,这种等待比用刀子割破手腕看着自己的血流光更加痛苦。这种等待是漫长的、残酷的,白小楼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都要变得更加沉重,他的精神在每一次心跳过后都离崩溃的深渊更近一分。
捱到次日正午,阳光从打开的牢门中投到白小楼脸上的时候,他觉得已经漫长到过了一千年。他的身体不可遏止地剧烈颤抖、再颤抖。
“比剑结束了。”白语霜从门外进来,白小楼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悲喜,“那个扶桑人输给了柳叔叔。”
她为什么还叫他柳叔叔?是因为父亲还认为柳千帆说的是真话么?白小楼的心顿时被一脚踢到万丈深渊的边上。
“爹爹要见你,在山庄的后院。”白语霜轻声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是了,一定是父亲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自己。如果他真的相信柳千帆的话,那么现在应该在恭贺自己的师弟重振剑意山庄门风,而不是见这个逆子。
白小楼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他大踏步走出牢门,阳光格外耀眼。后院的门被一墙旺盛的爬山虎掩住,他推开院门,却惊讶地发现剑意山庄门下的所有弟子都站在白烈农的身后,表情肃穆。
这是干什么?难道不是有事情交代我么?干嘛把所有人找来?白小楼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只听白烈农叹了口气:“剑意山庄成立以来,从没有过叛徒。”
“可是——”白烈农声音猛地转为怒吼,“就在昨天,我才得知,我们剑意山庄这么多年来出的第一个叛徒,竟是我白烈农的儿子!”
白小楼只觉浑身一片冰凉。白烈农还在怒吼着白小楼的罪行,可那些话在他耳边都如同天边的云彩一样缥缈。
他信了。他信了柳千帆的谎言。他没有给自己这个废柴儿子辩白的机会就下了这样的结论。白小楼只觉得胸腔里什么东西“咔嗒”一声碎了,他仔细地打量着白烈农那张愤怒而苍老的脸,发现是那样的陌生。
“你要怎么处置我?”白小楼看着那张陌生的脸,淡淡地问了一句。
那张愤怒而陌生的脸上表情为之一滞,似乎没有想到面前的入可以如此平静,旋即怒道:“当然是要把你永远逐出剑意山庄!”
“咦?难道我这些年不是滚得离剑意山庄远远的么?”白小楼终于没有忍住,回了第一句嘴。
白烈农一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已经无可挽回,但我还是要说。”白小楼看着白烈农身后成千上百的剑意山庄弟子,一字一句地说,“我说叛徒不是我。你们信吗?”
就算真正相信“师父的儿子勾结外人将师父卖了结果被师叔抓了个现行”的人不多,但此刻师父都信了师叔,作为弟子焉有不信之理?
于是白小楼就看到那些向来标榜正义的剑意山庄弟子们一个个伸直了脖子,庄严地站在师父背后,无声地盯着自己这个叛徒逆子,像一只被人捏住颈部提起来的鹅。
“这就是我这次千辛万苦回来之后得到的结果。”白小楼自嘲地一笑,“只是把我逐出剑意山庄……居然不杀我,真是感谢贵山庄手下留情。”
“要滚便快些滚。”白烈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到白小楼脚下,“这是我剑意山庄将你驱出门墙的声明,劳烦你带给少林寺住持信元神僧,请他做个见证,从今以后,你白小楼便和我剑意山庄再无瓜葛!”
白小楼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道:“我记得剑意山庄是有门规的。只要签下生死状,便可指定庄内弟子和自己决斗,对吗?”
“没错。”白烈农眯起眼睛,“你要和谁决斗?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弃这心思吧。你身上一点武功都没有,任意一名刚人庄的弟子都能杀了你。而且,你已经不是我剑意山庄的弟子了。”
“我还没有捡起这封信,那么现在我还是。至于有没有武功——”白小楼笑道,“你还记得么?很多年前,你还对我抱有希望的时候,曾经教过我所有剑意山庄的剑法,包括《太乙剑魂谱》上的武学。”
听到此处,白烈农脸色顿时一变,他下意识地问了出来:“你的体质不是不能修炼剑术么?”
“当然不能。”白小楼道,“我的身体里面现在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自然使不出一招剑意山庄的剑术。”
听到此言,白烈农才松了一口气。然而不知为何,白小楼恍惚间似乎从他脸上见到一丝类似失望的情绪。却听白烈农道:“那你有什么资格来找人比剑?”
白小楼盯着白烈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虽然一招剑术都不会使,但是,我还是要比剑!只要我还有力气拿得起一把剑,这场比试,就非比不可!”
白烈农似已明白他的用意,声音颤抖道:“你要和谁比剑?”
白小楼没回答,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拿了一把铁剑,怒喝一声:“柳千帆,给老子滚出来!”
这一声骂震天响,柳千帆面色阴沉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怒道:“你好大胆子,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
“我都他妈的被剑意山庄撵出来了,你个老东两还装什么长辈啊!”白小楼骂道,“柳千帆,你在池塘边上对我说的那通话,我记得一清二楚。看来你赌对了。但是今天,我要你死!”
“死”字甫出,白小楼便仗剑刺向柳千帆!
在外人眼里看来,他这一剑去向歪歪斜斜,速度奇慢无比,比起刚入门的弟子都不如。可柳千帆却看得出来,这一剑角度刁钻怪异,若任他一剑剌来,自己定会受伤!
他脑海中干百剑招闪过,却无一招可以破这一剑,当下只得连退两步,侧身让了过去。饶是如此,剑锋竟削去了他一缕头发!
不知情的剑意山庄弟子齐齐“咦”了一声,对二庄主如此狼狈地躲这一剑大为吃惊。白小楼反手横削一剑,来路更奇。
柳千帆心中一沉,咬着牙一剑挡去,姿势难看,被震得虎口酸麻却才堪堪挡下这一剑!
柳千帆眼角余光瞥到弟子们脸上浮现出的惊讶神色,继而他便感觉到数道怀疑的目光投向自己,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被扒光了扔在太阳底下,无所遁形!
“很奇怪吧……为什么我这个废物可以让你这么狼狈!”白小楼沉声道,“你知道吗?我这十年来在江南是怎样度过的!”
他手中长剑继续歪歪斜斜地劈、砍、削、刺,姿势难看不成章法。然而就这么劈着砍着,柳千帆却只觉面前这苍白少年攻势如潮!剑刃划过,在他眼中竟如同滔天巨浪朝自己劈头盖脸而来!
“你知道吗,我在江南折树枝做剑,每天忍受着别人的嘲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些最基本的剑招!”白小楼边说边刺,柳千帆已然没有心思分心听他讲话,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此刻竟然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因为我天生不能习武,所以就要离开家人,所以就要忍受别人的白眼,所以就要被人称为废物,所以就只能像条狗一样地活着!”白小楼此刻双目通红,状若疯魔,“可是我虽然不能练剑,但我也是一个活着的人!我讨厌动手,也没有内力,但是我还要每天从早晨练剑练到午夜,就那些最基本的剑招!不为别的,就为了证明,尽管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就算我不能练习什么武林至尊剑术太乙剑魂谱,但是我这样的废物也可以靠着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攻势更甚,柳千帆只觉得自己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可能葬身于白小楼的怒火之中!
白烈农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从白小楼拔剑开始,他便发现这小子的一招一式,难看、简单、破绽众多。他一剑刺来,仿佛一条跳到半空咬人的疯狗;一剑斜劈,仿佛一棵倒掉的歪脖老松;反手一挑,就像一条跳到岸上徒劳扭动身体的鱼。
但这些剑招却足以致命!这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初时还想不通世上为何会有如此怪异却如此强大的剑法,然而此刻,听着白小楼的一声声怒吼,却仿佛看到一个单薄的少年在月下,以一根木枝为剑,颤抖地、缓慢地,却又坚定地向前刺去——这一刺,便是十年。
现在他明白了,白小楼手中拿着的,根本不是剑。那是一种宁愿粉身碎骨都要证明的东西。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他之前以为明白《太乙剑魂谱》奥义的自己,已经掌握了剑的灵魂。
可是废物般的白小楼坚持十年做最简单的事情,竟能变得如此强大!他十年的坚持,已经越过了天堑般的障碍;他十年的坚持,都浓缩在那缓慢而颤抖的一剑里!
就在白烈农感慨时,变故陡生!
白小楼手中的剑势忽然偏了一线,露出好大的破绽!
柳千帆虽然不知缘故,但他怎么会放过机会!只是横劈三剑之后,他便稳稳地占住了上风!
柳千帆虽然没看出来怎么回事,但是白烈农却清楚得很。
白小楼自幼体格孱弱,开始能压制住柳千帆,凭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和那口怨气、傲气。时间稍夭,这口气便弱了下去,锋芒一弱,自然压制不住对方了。
白烈农看着面色倔强的白小楼,心底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怕是顶不住十招了。
果不其然。不过三招后,白小楼便脚下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柳千帆一剑刺向他胸口,饶是白小楼反应机敏躲了过去,腰间仍被划了一下,顿时血如泉涌。白烈农见柳千帆一剑刺下,几乎向前走了一步,然而见白小楼只是受伤,却又生生忍住了。
“哼,你这小子倒是有些门道……竟然和我斗了这么久……”柳千帆气喘吁吁,胸口起伏不定,看样子也费了不少力气。他狞笑一声道,“你受死吧……”
死字尚未出口,他眼睛却忽地瞪大,不敢相信地看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剑。
“你……你好……”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完,柳千帆费劲心力得到的天下第一的宝座还没坐上一天,便死在了白小楼剑下。
白小楼捂着腰上的伤口,颤巍巍地站起来,不住地喘着粗气。
他朝柳千帆的尸体上啐了一口:“谁要跟你堂堂正正比剑了?我只是想杀了你而已。”
这句话声音不大,在场之人只有白烈农听得清楚。他身躯一震:原来他是为了引柳千帆失去警惕才故意摔倒。可是如果柳千帆那一剑刺实……此举可谓兵行险招!然而,他赌赢了。
白小楼厌恶地抛下手中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人群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又瘦又小,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等等!”
白小楼没有回头,只听到白烈农一字一句道:“留下来。”
留下来?白小楼脑海中一丝疑惑闪过,语气却清冷:“为什么?”
“留下来,以后你就是天下第一,你就是剑意山庄的庄主!你不是一直想留下来的么?”
白小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我说我还是要离开呢?”
白烈农忙道:“留下来,我相信你没有背叛……”
“刚才你怎么不说?”白小楼打断他,“我辛苦十年,练成一套剑术,一步一步从江南走回来要给你看。我真没想到……算我瞎了眼。”
白烈农似乎听到白小楼在问他,废物儿子是不是比不上剑意山庄的权势和天下第一的名号?父子间的信任是不是需要实力作为等价的交换?你现在对我越热情,就证明你越冷血。
可是白小楼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转过身,沉默地走了。
虽是初秋,在他身后却仿佛下起了漫天大雪。
不知什么时候,白语霜出现在白烈农身后。她低声问道:“爹爹,为何不告诉哥哥你的苦衷?”
白烈农叹了一口气:“什么苦衷?我要怎么告诉他?我告诉他自己被那一剑刺得暂时功力全失半个月都不能动手,如果不装作相信柳千帆的样子,我们一家都会被杀死?”
白语霜将那封扔在地上的信拆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信元大师:剑意山庄有难,持信人乃吾子,请大师庇佑。白烈农字。
白烈农惆怅地望着白小楼背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也罢……此刻他已有自保之力,便由着他吧。以他的心性,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然而,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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